维也纳市政广场:历史的回响与时代的脉动
多次经过维也纳市政广场,还特别在晚间去看了露天电影,认为应该留下一些文字。
在维也纳老城的心脏地带,市政广场如同一部厚重的史书,每一块石板都镌刻着哈布斯堡王朝的兴衰、两次世界大战的硝烟与战后欧洲的重生。这座占地不足两公顷的广场,以市政厅为核心,辐射出交错的街巷与林立的古建,既承载着奥匈帝国的辉煌记忆,也见证了现代奥地利的民主转型。从19 世纪末的奠基到 21 世纪的文化地标,市政广场始终是维也纳人公共生活的舞台,更是全球游客触摸欧洲历史脉络的窗口。
一、石砌的编年史:广场的创建与命运转折
1871 年,当维也纳从公国都城跃升为奥匈帝国首都时,一场雄心勃勃的城市改造运动席卷老城。建筑师弗里德里希·冯·施密特以新哥特式风格设计的市政厅破土动工,其周边的空地被规划为市民集会空间,这便是市政广场的雏形。广场的铺设采用了来自阿尔卑斯山的浅灰色花岗岩,石板间的铜条在百年风雨中氧化成暗绿色,如同时间留下的泪痕。
1883 年市政厅落成典礼上,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站在中央阳台发表演说,成为首位在此留下声音的国家元首。彼时的广场四周还散落着中世纪的酿酒厂与马厩,直到 1890 年代的扩建工程中,这些建筑被拆除,广场才形成如今的矩形格局。1918 年奥匈帝国解体那天,数万市民聚集于此,聆听临时政府宣布共和国成立的公告,阳台上悬挂的黑黄双色旗被红白红三色旗取代,广场石板上第一次响起共和政体的欢呼。
1938 年 3 月 15 日,阿道夫·希特勒的出现给这座广场蒙上了阴影。当时他站在弗朗茨·约瑟夫一世曾站立的阳台上,宣布奥地利并入第三帝国,广场上的纳粹礼与欢呼声成为维也纳历史上难以磨灭的伤痕。二战结束后,市政广场成为盟军接受纳粹投降的场所,1945 年 4 月的那场仪式上,阳台上悬挂的同盟国国旗与广场上民众的热泪,标志着这座城市的重生。
1955 年《奥地利国家条约》签署后,市政广场举行了盛大的国庆庆典,总统 Theodor Körner 的演讲宣告了国家的永久中立。此后,这里成为维也纳各种公共活动的中心,从新年倒数到圣诞市集,从抗议游行到文化节庆,广场的石板地面记录着这座城市的喜怒哀乐。
二、青铜的传奇:三位军事统帅的永恒印记
市政广场的雕像群如同奥匈帝国军事史的缩影,三位身着戎装的青铜战士静默矗立,他们的目光穿越百年,注视着维也纳的变迁。
欧根亲王雕像位于广场东侧,由雕塑家安东尼奥·科拉迪尼创作于 1807 年。这位 17 世纪末至 18 世纪初的军事奇才,虽出身意大利贵族,却成为哈布斯堡王朝最耀眼的将星。1683 年维也纳保卫战中,29 岁的欧根亲王率领骑兵冲锋,大破奥斯曼帝国军队,终结了穆斯林对中欧的威胁。此后他又在多瑙河中游击败土耳其人,将匈牙利纳入帝国版图,晚年更主导了对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战争。雕像中的欧根亲王身披铠甲,右手按剑,左手指向东方,象征着他为帝国开拓的疆土。基座上的浮雕描绘了他生平的四大战役,其中维也纳保卫战的场景里,市民与士兵共同抗敌的画面,成为奥地利民族精神的象征。
广场北侧的卡尔大公雕像则是19 世纪初反法战争的纪念。这位弗朗茨二世的弟弟在 1809 年的阿斯佩恩 - 埃斯林战役中,打破了拿破仑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成为奥地利的民族英雄。雕塑家弗朗茨·克萨韦尔·梅塞施密特以动态手法捕捉了卡尔大公的瞬间——他骑在腾跃的战马上,右手前伸仿佛在发布冲锋命令,披风被风吹起的褶皱里暗藏着战争的硝烟。雕像于 1860 年揭幕时,维也纳市民倾城而出,因为这位大公不仅是军事家,更是推动军队改革的先驱,他创立的军事学院为奥匈帝国培养了大批人才。基座上的铭文“为祖国而战”成为后世奥地利军人的座右铭,即便在帝国解体后,这座雕像依然被视为爱国主义的象征。 拉德茨基元帅雕像矗立在广场西南角,由恩斯特·哈特尔于 1860 年完成。这位出生于波西米亚的将领以 82 岁高龄指挥 1848 年萨多瓦战役闻名,虽然后世因《拉德茨基进行曲》而熟知他的名字,但他在维护帝国统一中的作用更为关键。1848 年欧洲革命期间,正是他率领军队平定了匈牙利起义与意大利独立运动,保住了动荡中的帝国。雕像中的拉德茨基身着元帅礼服,胸前挂满勋章,左手握着指挥棒,神情肃穆如临战场。有趣的是,雕像揭幕时,作曲家老约翰·施特劳斯亲自指挥乐队演奏《拉德茨基进行曲》,此后每年新年音乐会的演奏传统便由此发端。如今,每当维也纳爱乐乐团奏响这首乐曲时,广场上的雕像仿佛也随着节奏微微颔首。
这三座雕像在二战期间曾面临被熔毁的命运,纳粹德国为筹集军费计划拆除它们,维也纳市民自发组织保护运动,最终以“历史文物不可再生”为由将其保存下来。1945 年后,雕像前的鲜花从未间断,它们不仅是对历史人物的纪念,更是维也纳人对和平的珍视——因为这些战士的胜利,最终是为了守护城市的安宁。
三、皇室的剪影:女性力量与光影艺术
市政广场的西侧与南侧,藏着哈布斯堡王朝两位传奇女性的故事,她们的生命轨迹虽不相交,却共同塑造了奥地利的文化基因。
茜茜公主博物馆位于市政厅西南翼的巴洛克式建筑内,这里曾是奥匈帝国皇室的临时寝宫。博物馆于2004 年开放,展示着伊丽莎白皇后(茜茜公主)的私人用品与宫廷文物。这位 1854 年嫁给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的巴伐利亚公主,以绝世美貌与不羁性格闻名欧洲。展厅内的白色丝绸婚纱、珍珠项链与马术装备,勾勒出一个拒绝被宫廷束缚的灵魂。她痴迷于健身与旅行,曾单枪匹马游历奥斯曼帝国,推动奥匈与巴尔干的文化交流;她同情匈牙利人的处境,成为 1867 年奥匈二元制建立的关键推手。博物馆最动人的展品是她写给子女的书信,字里行间褪去皇后光环,只剩一位母亲的温柔。
从博物馆出来穿过马路,特蕾莎女皇雕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座由安东尼奥·卡诺瓦设计的纪念碑完成于 1817 年,是维也纳第一座女性统治者雕像。特蕾莎作为 18 世纪哈布斯堡王朝唯一的女性君主,在位 40 年间推行了一系列改革:建立现代教育体系、改革军队与税收制度、划分行政区域,将一个松散的帝国打造成欧洲强国。雕像中的特蕾莎头戴皇冠,身披皇袍,坐在饰有双头鹰的宝座上,左手捧着宪法卷轴,右手伸向象征臣民的雕像群。基座四周雕刻着她的 16 个子女,其中玛丽·安托瓦内特后来成为法国王后,这段联姻也为法国大革命埋下伏笔。有趣的是,特蕾莎雕像的朝向正对着茜茜公主博物馆,仿佛两位相隔百年的皇后在此完成跨越时空的对话。
当夜幕降临,市政厅正面的巨型LED 屏幕便成为广场的焦点。这块高 24 米、宽 18 米的屏幕安装于 2000 年,取代了传统的投影设备,成为欧洲最大的户外数字屏幕。夏季的“露天电影周”是维也纳最受欢迎的文化活动,从默片经典《大都会》到当代好莱坞大片,每晚都吸引数千人席地而坐。屏幕播放《茜茜公主》三部曲时,广场上总是座无虚席,当罗密·施奈德饰演的茜茜出现在屏幕上,对面的特蕾莎雕像与旁边的博物馆仿佛都在呼应这场跨越时空的聚会。冬季的圣诞季,屏幕则播放传统的维也纳童声合唱团音乐会,配合广场上的圣诞市集,营造出温馨的节日氛围。
2020 年疫情期间,屏幕成为传递希望的窗口。维也纳爱乐乐团在此举办“空场音乐会”,通过屏幕直播给隔离在家的市民;医生与护士的影像循环播放,向抗疫英雄致敬。这块冰冷的电子屏,在特殊时期化作了城市的情感纽带。
四、广场的灵魂:公共空间的魅力与全球对话
市政广场的魔力,在于它既是历史容器,又是活态的公共空间。对维也纳市民而言,这里是日常生活的延伸——清晨有遛狗的老人在欧根亲王雕像旁驻足,午后有学生在特蕾莎女皇像下温习功课,傍晚则有情侣依偎着等待露天电影开场。每周三的跳蚤市场上,古董商与市民讨价还价的声音,与市政厅钟楼的报时声交织成独特的城市交响。
对游客来说,广场是理解维也纳的捷径。从卡尔大公雕像旁的导览牌,能追溯奥匈帝国的军事版图;在茜茜公主博物馆的留言簿上,能读到全球访客对这位传奇皇后的感叹;而当大屏幕播放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时,即便不懂德语的游客也能被现场的热烈气氛感染。据维也纳旅游局统计,市政广场年均接待游客450 万人次,超过了斯蒂芬大教堂,成为维也纳最受欢迎的景点之一。
与全球其他著名城市广场相比,市政广场有着独特的气质。它没有罗马威尼斯广场的宏伟壮阔,却多了几分生活气息;不像巴黎协和广场的对称严谨,反而以错落的雕像群与建筑形成视觉韵律;与纽约时代广场的喧嚣繁华相比,它的节奏更为舒缓,仿佛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如果说天安门广场是中国的政治心脏,特拉法加广场是伦敦的帝国记忆,那么维也纳市政广场则更像一位亲切的历史讲述者,用青铜、石材与光影,娓娓道来一个城市的千年故事。
广场的包容性在当代尤为凸显。2015 年难民危机期间,上万维也纳市民在此举行“欢迎”集会,用蜡烛拼出“我们在一起”的字样;2023 年同性恋骄傲游行中,市政厅的大屏幕播放着彩虹旗与历史影像的混剪,古老的建筑与现代的平权理念达成奇妙的和谐。这种将厚重历史与当下生活无缝融合的能力,正是市政广场最珍贵的特质。
当暮色中的市政广场亮起灯光,欧根亲王的剑影在石板上拉长,特蕾莎女皇的目光与大屏幕的光影重叠,这座广场便不再只是地理坐标,而是维也纳人集体记忆的容器。它的魅力不在于规模的宏大,而在于每一个角落都沉淀着故事——希特勒的咆哮与民众的欢呼在此消散,战士的铠甲与皇后的华服在此共存,历史的沉重与当下的轻松在此交融。或许正如广场中央那块不起眼的纪念砖上所刻:“所有伟大的城市,都有一个让时间驻足的广场。”维也纳市政广场,便是这样一处所在。
2025年8月13日星期三 维也纳石头巷